臆想缔造者

等待地球爆炸的那一天。

《一句告别》

柯林斯在草地上坐了很久,身边放着一束新鲜的花,这是他早上刚从店里买的。现在正好有一场大雨落下来,清洗着这座城市,像是要把过去那些血腥和尘土,还有烧焦的味道全洗去似的。半个小时前鸣枪留下的硝烟气味早已消失,他瞪大眼睛,努力使视线穿过雨幕,注视着几十米以外的墓地,直到眼前一片模糊,什么都看不清。

他没什么想说的,风吹得他很冷,雨水把制服浇得湿透,上面的蓝色因此变得更深,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模一样,只顾着把糟糕的那面表现出来,不理智地发着脾气,想要吞没一切。当时从海里捞上来的男孩儿,那个叫汤米的陆军士兵也在这儿,就待在不远处的车子里,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忧心忡忡,似乎担心他会做什么危险举动。

他相信自己不会做什么,这种信念就像当初相信法瑞尔会回来一样,永远不会发生改变。

 

 

法瑞尔离开的那天,是个阳光晴朗的好日子。他们前一天刚刚结束休假,接到命令时还在基地打球。法瑞尔不怎么会玩这个,这大概是他少数不擅长的东西之一,开始没几下就被柯林斯欺负得气喘吁吁,只能用手掌撑着膝盖,说,比起这个,他更擅长打人。然后就冲过去,把这个胆大的士兵扛起来,两个人一起在阳光下咧着嘴大笑。

半个小时后,他们接到命令,需要马上飞往敦刻尔克,但在实际上,真正到达那儿的只有法瑞尔。短短一个小时内,福蒂斯小队得到了最惨痛的结果。他们失去了长机,柯林斯自己也落入水中,差点在机舱中溺死,但他知道,法瑞尔肯定完成了任务。没人能把法瑞尔击落。

天黑以后,他和月光石号一起回到英国。天色由暗转明,再由明转暗,他就等了一个月,接着又是一个月,终于等到空军基地确认法瑞尔已经消失,彼得摇着头,把他相信法瑞尔还活着的想法称为偏执。再后来,彼得也离开家,去参加了海军,柯林斯陪着他一起去征兵处报到,看他站在人群中对自己挥手,又想起了他和法瑞尔钻进飞机前的那个瞬间。

法瑞尔还是那副可靠的样子,在阳光下眯着眼,穿着白毛衣和厚夹克,头发因为之前出汗乱糟糟的,戴上装备的时候又在对柯林斯笑。

我们很快就回来,他这样说,到时候再和你解决打球的事。柯林斯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呲啦噪声,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长机严肃地叫了停止。

 

敦刻尔克之后的战斗进行得惨烈又悲壮,伦敦遭到轰炸,过去认识的朋友有三分之二都被战火吞噬了生命。柯林斯一次次地看着身边的飞机冒着黑烟,从云端猛地坠下,他抬起头,看着天空如同鲜血般的颜色,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恐惧。

幸运的是,他活了下来,在几次轰炸中都惊险逃生。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完成,他告诉自己,现在还需要活着,法瑞尔还没有找到,自己还得去很多地方打听他的消息。

他不记得自己幻想过多少次法瑞尔后来的模样,他想知道他在哪儿,知道他好不好。心里想着,哪怕知道他成了俘虏也能让自己安下心。但这个人好像真的消失了,如同他那架沉入大海的喷火飞机,成为了一个只在档案中才会出现的秘密。

身边的搭档换了又换,看不见尽头的战争让他渐渐觉得疲惫。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可以花在寻找一个人上面,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一天,突如其来的炮弹就会把自己炸成一团肉酱。可他知道,如果法瑞尔还在,他们就可以一起参加战斗,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对方,像以前那样,在天空中飞着,朝着夕阳进行无意义的比赛,在降落前用通讯器唠唠叨叨,直到被长机臭骂一顿,才肯回到基地降落。

法瑞尔会活下去的,自己也会。柯林斯把这些想法写在日记里,漂亮的斜体字像花一样在笔尖盛开。他的确很坚定,就算手里暂时没有线索,也不会影响他做出继续等待的决定。

法瑞尔会如约归来,他肯定会。

 

又过了几个月,柯林斯在迫降后受伤住院,等情况好些时,又向医院打听法瑞尔的消息。他有预感,从这儿肯定能知道什么,于是,便仔细地向护士描述法瑞尔的外貌。这位好心的女士也就答应替他去档案室询问,但最后得到的结果仍不尽人意。

“他回来过一次,但有更重要的任务在等着,就先走了。”她同情地站在床边,这样告诉他说。

柯林斯向她道谢,之后用被子蒙住脑袋,与外面吵闹的世界隔绝开来。他没有绝望,多年下来,得不到答案反而成了更容易习惯的结果,尽管这意味着他还需要等待。

出院后他转入办公室,管理着军队档案,偶尔去教教空军学院的小家伙们该如何正确使用氧气面罩和操纵杆。他偏好用法瑞尔当年说过的方法教课,尤其是当他的打法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习惯。但不可避免的,在下雨的街头,他回想着某个年轻人语气略微激烈的提问,还是会想起自己和法瑞尔为数不多的争吵。

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早。雨击打着窗户,起因幼稚得令人发笑。无非就是柯林斯的闹钟总是先把法瑞尔吵醒,却对自己的主人毫无作用。柯林斯记得,法瑞尔的头发还站着,嘴里吐着气,一下子把他拎起来,恼怒地把那个没完没了的闹钟塞进他怀里,警告说,如果再这样,第二天他最好连人带闹钟都站到外面去。

这件事的结果就是门被摔出巨响,两个人一前一后跑进雨里,法瑞尔脱下外套,罩在两个人头顶上,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与他接吻。好笑的是,他必须得把腿屈下来一些,或者把腰弯下来,才能给这位长官更多的主动权。法瑞尔也为此时常抱怨,为什么他要长那么高。

 

后来,在一个飘雪的傍晚,柯林斯在酒馆里遇到了汤米,对方和他一样,身材结实了许多,脸上都有被战争洗礼过后的疲惫与沧桑。接着,汤米告诉他,战争快要结束了,德国人正在节节败退,另外,他在上个星期刚见过彼得,他请他顺便向道森先生问好,也希望能再见到柯林斯。

柯林斯喝着淡啤酒,听汤米把这些慢慢讲完,主动去付了酒钱。他们还留了个相对稳定的联系方式,才在走出门后向彼此告别。他没有向汤米打听法瑞尔的事,柯林斯看着那个身穿军服的背影,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祈祷,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。

 

 

“他暂时留在了法国,”办公室的年轻女孩儿从一摞档案中抬头,告诉他。“长官们认为,他是最适合留下帮助法国人的飞行员之一。”

这是个好理由,柯林斯又说服相信了。他点点头,向她道了谢,穿过半条走廊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回到了依旧漫长的等待和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去。他想起很久没见面的彼得,想起沉默的汤米,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。那里变得空荡荡的,他盯着面前的文件看,看到眼花缭乱,半个字都认不出来,便告诉自己,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命运。

两个星期后,战争胜利了,法瑞尔却依然没有踪影。

 

在第一个战争纪念日到来前,汤米主动联系柯林斯,和他约好,一起出发去政府建的公墓前参加纪念活动。他们站在整齐的队伍里,四周都是陌生或者只见过几次的面孔,柯林斯听着长官们致词,士兵们为那些逝去的生命鸣枪致意,然后扬起脸,看见头顶这片硝烟弥漫的天空终于恢复了蓝色,在枪声响起的同时,有鸟群飞过。

像其他人一样,他开始沿着墓碑向前走动,在看到法瑞尔的名字时停下来,把那几个清晰的字母看过一遍又一遍,抓紧了手中的花,迟迟没有动作。

把花放下,就是一句告别,他想。我不想告别。

“我是在医院见到他的,他在战俘营生了病,被交换回来时已经撑不住了,谁都救不了他,一直不告诉你真实情况也是他的意思。”汤米从远处走过来,把手搁在他肩上,用力捏了捏。“现在你知道了。”

柯林斯沉默着,认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,想起休假结束的前一天晚上。想起那天晚上月色如水,想起法瑞尔胸前的伤口,想起他赤裸着上半身与自己拥抱。他们接吻,抚摸,把额头抵在一起,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,他借着月光,一点一点的亲吻法瑞尔的皮肤,法瑞尔俯下身亲吻他的眼睑,他咬住嘴唇,感觉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涌动着快乐。

你要学会成长,法瑞尔说,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,你要学会保护自己,努力活下去。

但你不会离开的。一直被他保护的新兵摇摇头,又凑上去,肯定地做出了判断。

 


“我知道了。”柯林斯点点头,表情意外的平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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